【程7】未具名的夜

SUM:那年那月那天永不回来

  

 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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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程巍阳早晨起来,下了一身汗,昨天晚上他又梦见何添顺,穿着夏季立领校服的何添顺。

  他的脚在地板上摸索了一会,半晌才坐起来,拖着身子拉开衣柜,丢出一套西服,然后进了洗手间。程巍阳的牙膏是果味的,有柑橘的清香。他把牙膏沫吐掉,看着镜子里的男人脸颊旁有一道浅浅的、被枕巾压出的浅痕。他眉眼上挑,眉尾弯成一个微笑的弧度,看起来就是容易亲近的性子,跟十年前意气风发的少年别无二致。

  何添顺总说他幼稚,程巍阳跟他对着吵,最后变成比谁叫的更大声。今天高中同学聚会,程笑希问他来不来,他没多想就打了个“好”过去,看见绿色气泡发出去才后知后觉地想点撤回。程笑希的OK手势发过来的时候,他的手指正按在信息上,只好又悻悻地收回手,把手机扣在胸口处叹气。

 

  没人记得十年前的天子山顶,程巍阳现在仍不知道何添顺有没有忘。

  夏天炎热且少风,烈日高悬,空气里到处都是要融化的人。高三楼一片寂静,故而蝉鸣也听得格外响。程巍阳的教室在四楼,从窗口可以看见澄明的天空和楼底海棠的树顶,叶子一层叠一层,绿油油得发亮,几乎看得到照进来的日光,是一束的。

  后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还有三十天,程巍阳填完这本习题集的最后一个空,而后丢进桌洞里,身子向后倚着,从书包侧兜里摸出一瓶苏打水。

  “喂!小何!”他小声地叫前面男生的名字,带着凉气的饮料往他后背上戳,男生回过头来,刘海微微被汗浸湿,分成两绺。何添顺脾气好,又软,大家都叫他小何、小何,他就眯着眼睛诶诶两声,接过程巍阳手里还冒着冷气的饮料,冲他笑一下,作为回礼,递了一颗快化掉的奶糖过去。

  何添顺转过身去,程巍阳听见瓶盖被转开的声响,他剥开糖纸放在窗台上,风吹得它一鼓一鼓,好像马上就要飞起来。程巍阳把糖丢进嘴里,就着奶味翻一本新的习题集,笔放在题目的条件“若﹁P不成立”上,笔的主人却不继续写了,只是发呆,视线焦点落在前面穿着校服的男生挺直的背脊上。

  程巍阳的眼神落回去,他在草稿纸上画了些不知所谓的线,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写了什么,就像幼时最常玩的那种积木游戏:最下面的四条线是他的高考成绩,这决定了他要到哪去;最上边那条是隔壁找他告白的班委,扎高马尾,皮肤很白,长得不漂亮但足够清秀,程巍阳一看见那双明亮的眼睛,首先想到的不是什么让人脸红心跳的情绪,而是转着中性笔,穿白T的何添顺。

  程巍阳把这根线挑出去,只得又烦躁地补上一根,他也说不好这根线代表什么意思,于是拿红笔画了个圈,放在一边。程巍阳早拿了香港一所大学的offer,何添顺也申请了,可惜因为某些原因与其失之交臂。

  程巍阳鼓励他:“没关系!我们小何那么厉害,岂不是想考哪里就考哪里吗!”

  何添顺愣了一小会,然后低声说好。

  程巍阳实在无聊,拽下一张便签来,在上面歪七扭八地写“毕业旅行去哪玩”,然后屈起身子丢给何添顺。班主任进来正好看见他撅着屁股往前探身,于是罚他出去站着。何添顺低声闷笑,肩膀一耸一耸。

  程巍阳回来之后,开了盖的柠檬苏打放在他的桌子上,瓶子外壁还有没被抹去的水珠,下面压着程巍阳刚递过去的便签纸。

好吧,去爬山就去爬山,程巍阳收起便签纸,随意地折了两折塞进裤兜里,在选择题的答题框里写了个B。

 

  最后一门考完之后,程巍阳站在校门口的树底下等何添顺,何添顺背着双肩包,手里提着农夫山泉矿泉水,远远地冲程巍阳挥手。何添顺背后是高大的教学楼,卷子纷纷扬扬地往下落,操场上的值日生大叫着“不要再扔啦!”一边丢掉笤帚去捡落在地上的学姐学长的笔记。

  “怎么样?!”程巍阳过来揽住何添顺的肩,紧张地问,“虽然我相信你肯定没问题,但我还是忍不住要问一下!”

  何添顺弯着嘴角,心情很好地任他揽着:“还行吧,还行,或许可以跟你念一个学校,如果不出意外的话。”

  “你太棒了何添顺!”程巍阳跳起来,狠狠地抱了他一下,“那我们就可以去旅游啦!我火车票都订好了!”

  何添顺的眼睛看着他的,似乎极轻极轻,转瞬即逝地漾出来一丁点泪花,程巍阳不确定他们到底看没看见,总之他们那天抱了很久,久到没有卷子再从顶楼丢下来。


  长沙吃食很多,何添顺出了火车站就看到格外醒目的奶茶招牌,程巍阳在身后,跟扣住他防晒喷雾的保安喋喋不休了好久,才拖着行李箱跟上来。何添顺排队已经排到了最前面,他要了两杯招牌,奶油打在红茶上,上面撒一些坚果碎,插着一柄细长的勺。

  何添顺递一杯给程巍阳,告诉他要先吃三分之一的奶油才能搅,那样味道最好。程巍阳接过去舔了一口,甜味很淡,嘴边却沾了一点白沫,何添顺笑着抽出湿纸巾,见他左手提着行李箱,右手捏着奶茶杯,便凑身上去,擦掉他嘴边的奶泡。

  火车站人头攒动,与人肩挨着肩,呼吸贴着呼吸是最平常不过的是,可程巍阳就是不受控制的脸红耳热,心脏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。何添顺的眼睛离他很近,而且睫毛很长,像瓦尔登湖旁边一人多高的野草,让人一不小心就会失足深陷。

  程巍阳说要去山上玩,何添顺可算知道另一个行李箱里装了一顶帐篷和两条睡袋,程巍阳拽出来,兴致勃勃地说要去山上睡。何添顺半拉硬拽地付了一晚上民宿的钱,向程巍阳许诺等明天买了花露水才遂他的愿去露营。于是“本世纪最伟大的露营计划”只得暂时搁浅。

  程巍阳有假期赖床的习惯,他睁开迷茫的眼睛之后,先看见天花板,然后听见浴室里的哗哗水声,何添顺叼着牙刷赤脚踩在地毯上,含着一嘴牙膏沫冲他笑:“小程醒了?”

程巍阳突然感觉有点丢脸,单纯指这样被注视着起床。他用力嗅了嗅,说:“好香,你喷了什么香水?”

  何添顺抬起胳膊闻了闻,半晌才回答他:“应该是牙膏吧,应该是,”他咕嘟咕嘟吐掉牙膏沫,指着包装上橙色的大字,“看,柑橘清香。”

  程巍阳记下牙膏牌子,然后拉着何添顺去买花露水,在六神和别的牌子里挑来选去,最后还是买了一盒电蚊香。

  可惜他冲动消费的时候从来不会记得山上没有充电插口。

 

  程巍阳终于如愿以偿,他积极得很,自己扯好帐篷,拖着两条睡袋安分地摆进帐篷里,何添顺抱着一瓶柠檬苏打冷眼旁观,一边喝冰饮一边想程巍阳是怎么想出这种主意的。

属实非凡人能为之也。

  夏天黑得晚,他俩对着落日啃面包,加了蓝莓果酱和熏香肠,程巍阳原本还想架个烧烤摊,及时被何添顺制止了,不然现在他们现在就在少管所接受火灾安全教育。

  天黑下来以后,程巍阳打了个哈欠。今晚上星星很多,一颗一颗挂在天上,像是小姐的礼服上镶的水钻。程巍阳钻进睡袋,拉开帐篷顶的拉链,双手枕到脑后,满足地喟叹一声:“真好,跟你在一块待着。”他喝了一点点酒,故而声音有一点哑。

  何添顺不知有没有认真听,嗯了一下,开始鼓捣睡袋的拉链,过了半晌,等到程巍阳眼皮乏力的时候,才听见何添顺说话:“小程……睡袋拉链好像坏了……”

  程巍阳眨了眨眼睛,没细想就大方慷慨地往旁边挪了一点:“那来我这儿睡吧。”他没想到自己做了一个怎么样的决定。

  何添顺沉默了几分钟,说了声好,然后拉开程巍阳的睡袋拉链。

  程巍阳没想到男生的皮肤能这么烫,隔着两层衣服都烫的他不敢抬头。男高中生属实过于高估自己的忍耐能力。

  他们是如何相拥的、如何接吻的、如何发生之后的一切的,两个男孩滚了一身汗,何添顺的脚踝被蚊子叮了一圈包,他们大汗淋漓的喘着气,程巍阳还有心情打趣何添顺,说他的嘴巴真香。

 

  程巍阳第二天醒来之后才意识到事情不好。他侧过身去看,何添顺的脸埋在睡袋上,刘海落在额前。程巍阳突然心里涌出巨大的慌乱感,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,揉揉身上发皱的裤子,再抬起头对上何添顺的眼睛。

  “我们都不是同性恋,对吧——”程巍阳紧张兮兮地开口问,有些不安地等待他的答案。

  何添顺再次沉默下去,他闭了闭眼,极轻极慢地点了点头,声音沙哑得很:“嗯。”

  程巍阳蓦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流去了,但他嘴唇动了两下,最后什么也没说。

  好在这是最后一天——即便不是程巍阳也要把它变成最后一天,他和何添顺匆匆告别,一头扎去了香港,美其名曰适应一下生活,只在社交软件上给何添顺发了个“开学见”,当然没得到回复。

  程巍阳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感觉。他觉得他和何添顺关系好,但这又跟刘博文的好不一样,怪咖之前没毕业的时候常打趣他,说他黏糊得紧,比对象管的都严。程巍阳当时只觉得好笑,既没生气也没当真,说者无意听者有心,这话像一颗种子一样播进他心里,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自己发芽。

  暑假的时候班级群往往是冷清的,今天却突然炸开了,消息一条接一条,程巍阳差点看不过来。

 

  他往上划拉了半晌才知道发生了什么。他们上届的学长,一个叫石泓峰的,喜欢的是男人。程巍阳对这个看得无所谓,但他努力回想了一下,终于记起之前他们是一个社团的,石泓峰的手风琴拉的很好,他们还加了联系方式。

  程巍阳几乎是下意识发出去一条消息:男的和男的在一起……?

  很快有人回复他:不是吧程哥,都二十一世纪了,你怎么活得跟个老古板一样?男的喜欢男的有什么大不了的?就说我们小何,就算被男的喜欢也不奇怪吧。

  程巍阳想,确实。这实在不怪他孤陋寡闻,妈妈从小就告诉他要娶个好媳妇,温柔点的,娴静点的,他回头揪着何添顺的袖子讲“我要娶小何”的时候妈妈也只是摸着他的头,笑着说:“等你长大了就懂了。”

  程巍阳长大了,懂了。

  他不仅知道男人和女人可以结婚,也知道男人可以喜欢男人。

 

  他把消息软件调回列表,翻到最底部,他发给何添顺的消息还是没得到回复。不过没关系,他想,他一般都不看社交软件,等开学再当面跟他道歉吧。

  然后程巍阳等了一个月,高考成绩放出那天班主任在群里统计成绩,何添顺在群里扣数字,是个挺高的分。

  程巍阳赶紧返回通信列表,等了二十多分钟也没等来他的回复。本大爷只好自己出面了,他给何添顺发了个表情包,却出乎意料地在旁边看见了红色感叹号。

  程巍阳吓呆了,以往何添顺就算是再生气也不会动辄到删好友的地步,他恐慌极了,这时才发觉自己说的话确实是非常不妥。

他打了何添顺家的座机,不出意外地无人接听。程巍阳对着空荡荡的“请留言”说:

对不起。

  然后他挂掉电话哭起来,他还是说不出他是同性恋。

 

  九月份开学,程巍阳在香港呆了三个月,他迫切地想要找到何添顺,然而他翻到教导员的花名册,从后往前找了三遍,也没找到一个叫“何添顺”的新生名字。

  程巍阳只好等。

  等到洋槐开了又开,等到下一个和下下个六月,等到他保研的那个夏天。

  石泓峰许久不发动态的朋友圈突然有了更新。他发了一张侧脸,一盆花,配文是“新成员”。

  程巍阳甚至都不需要放大去看就知道这是何添顺。那个人绵软的黑色头发,柔和的下颌线,白得发光的皮肤,还有,还有那双深色的眼睛,注视着人的时候会闪亮亮的,全都告诉程巍阳,那是何添顺。

  他按捺不住,手比脑子更快地调出通话界面,拨了号,又不知道要干什么,嘟嘟声一直响,半晌才传来男声:“喂?”

  程巍阳沉寂下去的心鲜活起来:“小何、小何,我是程巍阳。”他刚说一句话就感觉鼻子酸酸的,“你没来香港吗?”

  那边何添顺愣了一下,然后很温柔地笑道:“没有啊,小程不是说我想考哪里都没问题吗?”

  程巍阳说:“可你都答应我了!”

  何添顺又是一声无奈的笑:“小程,人是会变的,我骗了你,我也变了。”

  程巍阳摇头,全然忘了何添顺看不见:“你没骗过我,小何,你从来不骗我的。”

  何添顺一句话把程巍阳未竟的哭腔堵回去:“我是同性恋。”

  说完就挂了电话。程巍阳还没来得及说一句我也是。怪愚蠢,也蛮好笑,当年说谁也不是同性恋的人这时候竟然萌生出“为什么我说的没他快”的沮丧感来。


  这之后他们一别十年,再也没见。程巍阳偶尔还会梦见何添顺,不过有时湿的是枕头,有时是床单。

 

  程巍阳车开的很稳,他狐假虎威地买了个戒指,套在无名指上,但终究不合适,只好取下来放在小指。

  班里的人已经到的两两三三,程笑希正低头统计名册,看见程巍阳来先打了个钩才抬头冲他打招呼,问他:“有没有带家属来?”

  程巍阳愣愣地问:“有带的吗?”

  一个女生走过来笑着说:“怎么没有,小何就带了男朋友来,我高中真的超喜欢他。”

程巍阳站住了。他抬眼往里看,看见何添顺和一个男人站在一起。何添顺好像看见了他,冲他举起酒杯,算打个招呼。程巍阳不知道想些什么,大踏步地走过去,强硬地拽走了何添顺,甩给石泓峰一句“我有事要和小何单独谈谈”。他的手好像没变,中指上的硬质金属却硌得他心里也发疼。

  何添顺脸上一点慌乱都没有:“小程?什么时候来的,也不说一声。”

  程巍阳没回答他的话,他问:“小何、小何,你以前是不是喜欢我?”

  何添顺说:“是。”

  程巍阳问:“为什么现在不喜欢了?”

  何添顺说:“你拒绝过了,而且、而且我们都不是同性恋。”他把后几个字的音咬的很重,每个字都像是擂在程巍阳心上。

  程巍阳慌乱起来:“我那时不知道。”

  何添顺回应道:“我现在,我过得挺好的。”他低下头绞自己的手指,“不想知道了。”

  说这话的时候他心平气和,看不出一点难过或者悲伤的情绪,程巍阳感觉自己的一拳打在棉花上。

 

  凭什么?程巍阳想,凭什么何添顺一个人细腻敏感就觉得所有人都跟他一样?他凭什么觉得我在赶他走?他又凭什么断定那天晚上一定是年少误事酒色醉人,而不是精心安排蓄谋已久?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,程巍阳的心脏大叫,迫切地想要宣泄他的情绪。然而最后脸上也只是挤出一个难看的笑:“小何,不会再有十七岁了吗?”

  说出这话时他才猛然觉得时间真的会改变一个人,如果十七岁的程巍阳站在这里,他大概会大吼一通然后拂袖而去,说不准还会给他来上一拳;可程巍阳今年二十七岁,他只是程巍阳,他只是何添顺的老同学,连前男友都称不上。年岁的增长让他说不出别的话,越成熟越懦弱,光阴能把无所顾忌的莽夫变成踌躇不前的可怜人。

  何添顺温声笑着,坚定地摇摇头:“不会再有了,夏天也是。”

 

  于是程巍阳只能目送他的背影像一阵风远去,掀起何添顺的衣摆,程巍阳伸出手,想要捉住什么似的,却只能挥别他的青春岁月,挥别他的初恋爱人。

  

Fin.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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